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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9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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許徹奉命帶著幾名手下趕到壽康宮, 由李江海引路到花園。

看到草地上的羅大老爺,饒是見慣了詔獄中受過大刑的囚犯的錦衣衛, 也是楞了楞。

羅大老爺外袍已是一條一條的, 渾身是血,而且血還在不斷地沁出,乍一見, 還以為他已經死了。走過去探了探鼻息,才知是昏迷了過去。

他們不知道這情形是怎麽造成的。偷眼瞥見小太後手裏的枝條, 似乎得到了答案,卻又有幾分不可置信:這也太玄乎了。

“把這夫妻二人扔到詔獄去。”裴行昭吩咐許徹, “你親自照顧,等羅大人醒來, 勞煩他和羅太太動筆寫證供,至於要寫什麽, 他們心裏有數。要是不寫, 就給他的傷加點兒作料,鹽巴辣椒水蜂蜜都行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五城兵馬司那邊,替哀家去打個招呼:羅大人是哀家的親戚, 哀家跟他生了點兒閑氣,懲戒了一番, 他們再找個人補他的缺吧。”

“是。”許徹應下,打手勢讓手下帶走夫妻二人。

羅大太太掙紮著,哭泣著,道:“太後娘娘,臣婦招, 知道什麽就招認什麽……”

挾制著她的錦衣衛停下來, 望向太後。

當她是嚇唬著他們玩兒呢?當她很想對著他們的嘴臉麽?裴行昭打個手勢。

錦衣衛立刻會意, 拎包袱似的把羅大太太拎走了。

許徹等人走了才道:“您把人收拾成這樣,還這樣帶出宮,會不會招致非議?您家裏的人、親戚只要一進宮就出點兒事情,這……”

“就是要讓我那些親戚瞧瞧,我是不是有那些勞什子的顧忌的人。”

“成,有您這句準話就成。”許徹行禮,後退幾步,轉身匆匆而去。

裴行昭喚阿蠻:“把這兩日的事告訴李江海,讓他去稟明皇上。崔閣老那一節,別說他最後告訴我的那兩件事。”

崔閣老不稀罕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,與她說,只是避免她耗費時間人力去查而已。付雲橋,大抵是分量實在不輕,他要她務必防範,而她尚無眉目,提起無益。

至於知會皇帝,是因為這些事不需瞞他。

阿蠻道:“那我跟阿嫵商量一下,再去找李江海。”阿嫵心思縝密,能很快梳理出詳略得當的章程。

“嗯。”

裴行昭回到壽康宮,洗凈雙手,換了身衣服,繼續看折子。只是今日有些不同於平時,偶爾筆會頓住,隨後放到筆架上,斂目思索一陣子,才又提筆。

阿嫵走進來,奉上一杯清茶,在一旁磨墨,見這情形,終是忍不住問道:“是不是遇到了想不通的事?雖然跟我說也沒用,但是您說一說,興許就會有所得。”

“不是想不通,是在回想崔閣老說過的話。”

“您指的是——”

“即便誰能重來這一生,再回到三年前,怕也於事無補。”裴行昭重覆了一遍,“他加在前頭的一句是案子的幕後兇手太多。你仔細想想,這不是有些奇怪麽?”

阿嫵很清楚的記得這些言語,在心裏翻來覆去地倒騰了幾遍,側了側頭,“若能重來這一生,再回到三年前,為什麽會於事無補?”

“是啊。”裴行昭再一次放下筆,雙手安靜地交疊在一起,“若他或我回到三年前,已知案子那麽多枝節,那麽多參與的人,沒辦法挽救局勢?”

“一定可以啊。”阿嫵握著墨錠的手也停了下來,凝神思忖片刻,大大的杏眼一亮,“這其實也是他提醒您的一個要點。不,不是提醒您。”

“怎麽說?”

“您對陸將軍、楊將軍案子的這個勁頭,我和阿蠻早就覺著不對勁兒了,您不僅僅是要繼續查找參與的人、嚴懲理當付出代價的重臣,您像是覺得這個案子還有很大的疑點,要從頭到尾查一遍,消除或找到疑點後的真相。比如說,凡是關於兩位將軍案子的事,您都要人細說——可是,目前您就是最清楚這案子的人,只針對漏網之魚的話,根本不用平白浪費那些工夫。”

裴行昭頷首,“崔閣老其實是在告訴我,我的懷疑是對的,大可以繼續查找那個疑點。”

“那麽,您的疑慮到底是什麽?”阿嫵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。

“我的疑慮是,這個案子根本不應該發生。”

阿嫵走近她一步,苦笑,“我可不是崔閣老那樣的人,您說一句,他便想到全局。也沒有皇上的腦子,您說三分,他就能想到餘下的七分。”

裴行昭對身邊人,總是很耐心的,解釋道:“陸麒和楊楚成的為人、習慣、喜好,我再清楚不過。

“他們從不是喜好排場,有閑情看人展現才藝的性子。與至交團聚,他們最享受的,不過是在書房裏把酒言歡,促膝長談。

“再者,去幕僚的別院,他們是不肯的,要與幕僚議事飲宴,都是在各自居處就成,何必浪費時間去一個不曾到過的地方?他們的疑心病,不比我輕。

“他們對幕僚的確是信任,但是有限,你看那些背叛他們之後作偽證的幕僚,可曾提及半句他們的秘辛,或是在官場裏比較微妙的事?既然已經背叛了,便是斷了所有退路,為什麽不幫幕後的人百上加斤?他們不想麽?拿不出而已。”

阿嫵頓悟,“所以,他們去那個別院,喝酒、看人展現才藝,不是幕僚促成——不,起碼是幕僚還用了別人說事,或者是與別人約好了,但他們等來等去,卻等到了一場劫難。”

裴行昭頷首,“我也有這種猜測。偏偏崔閣老不肯告訴我,加以提醒,是不是要我有個準備,不至於事到臨頭承受不來?”

也就是說,漏網之魚裏面,有陸麒、楊楚成身邊很重要的人,甚至於,是對裴行昭很重要的人。

阿嫵想說,仍舊以誠相待,去請教崔閣老好了,轉念就打消了這心思。

裴行昭的猜疑加重,情分便會隨著查證的過程對漏網之魚有所消減,真相大白時,便不能成為打擊。

亦或者那個人是查不出的,那麽,疑慮始終是疑慮,一生橫亙在心也無妨。有的事情,知道真相,真不如不知道——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,橫豎就那麽些人,裴行昭就算用最笨的法子,一個一個排除,多說一半年也就能鎖定目標了。

“走一步看一步吧。”裴行昭打起精神,拿起筆來。

那邊的許徹出宮之後,趕去北鎮撫司的路上,韓琳趕上來,與他的駿馬齊頭並進。

許徹訝然,“姑娘可曾回宮覆命?”

“自然,不然怎麽敢在許大人面前晃?”

許徹一笑,“找在下有事?”

“我跟去瞧瞧。”

“瞧什麽?”

“瞧羅大人那些傷啊,琢磨琢磨太後娘娘的手法。”

“……”許徹轉頭瞧著她,不知道說什麽才好。

“太後娘娘親自出手,當然是為了指點我這個徒弟。”韓琳對他挑了挑眉,“大人連這都看不出?”

許徹忍俊不禁,“看不出。而且,太後娘娘可從不承認自己有徒弟。”

“過一陣就承認啦。”韓琳眉飛色舞的,“大人還不知道她麽,擰巴得很。”

許徹哈哈大笑,心裏真是想不通:殘酷無情如一流殺手的小姑娘,平日裏怎麽是這樣一個小活寶?倒也好,小太後在宮裏不會無聊。

下午在養心殿,並無新事,只是進一步完善削減宗親用度的章程,定下一些枝節,再就是崔閣老一案大體可以審結了——福來客棧的證據,張閣老還沒亮出來,要等整理出來再說,怎麽也需要一兩日。

因著崔閣老,裴行昭有些提不起勁,估摸著沒什麽事了,要起身走人。

這時候,於閣老向她拱一拱手,道:“臣今日聽聞一事,不知是真是假。”

“說。”

於閣老道:“五城兵馬司的羅大人,被錦衣衛關進了詔獄,帶出宮、去往北鎮撫司的路上,很多人看到羅大人遍體鱗傷,渾身是血,可人又是從壽康宮帶出去的。”

“怎樣?”

“敢問太後娘娘,人是不是您下令傷成那樣的?”

“是。”

她這樣爽快地承認,倒讓於閣老很不習慣,沈了沈才問:“不知羅大人觸犯了哪條刑法?太後娘娘最清楚律例,也最反對官員無故受刑。”

“他進宮來,哀家問他,以前為何不與哀家走動。他說雖然是親戚,但以前看不起哀家,以為哀家不過是個女屠夫,不配他們假意應承。”

於閣老一怔,飛快地瞄了她一眼,心說你這是把誰當傻子呢?

皇帝、張閣老等人費解地望著裴行昭,不知道她哪根兒筋搭錯了——有必要這麽埋汰自個兒麽?換個詞兒不行?

於閣老扯出笑容,“這怎麽可能?那可是大不敬的罪。”

“若非大不敬,哀家何必從重懲戒?”

得,她還有理了。“只是,羅大人畢竟是官員。”

“憑他是誰,犯了大不敬的罪,哀家還要先請示你,再做懲戒不成?”

“臣萬死不敢,太後娘娘說笑了。”於閣老賠著笑,抓著一點不放,“臣只是看不明白了,這官員到底能不能動刑?”

宋閣老瞧著於閣老那個欠揍的德行,很想如以前一樣嗆聲,但是想到太後那氣死人噎死人不償命的口才,便知道根本沒有自己插話的餘地,也就安心地站在一旁看戲。

“你怎麽總說廢話?”裴行昭睨著他,“凡禁衛軍之外,任何人進宮不得帶兇器,一旦查獲,不論是不是官員,當即處死,這種先例少麽?羅家那廝在哀家宮裏造次,就差指著哀家的鼻子罵人了,哀家還要因為他是官員將事情押後處置?哀家是不是皇室中人?挑釁皇室,要擔何罪?”

於閣老開始說車軲轆話:“可是羅大人怎麽可能做那種事?好端端的,他為何要說那種犯上的話?”

“人就在詔獄,沒死,你大可以去問,問他挨了那一通打,有無怨言。再者,他自己說的,參與構陷陸麒和楊楚成。”

“這……”於閣老的笑容很是暧昧。

“是不是想說,那可能是屈打成招?”裴行昭嘴角一牽,“這就有意思了,當初陸、楊二人受盡刑罰不招,以於閣老這樣大仁大義大公無私的秉性,該認定他們是被構陷竭力為他們辯駁才是。

“可在當初,你連他們入獄受刑都不曾質疑。我大周的律例,誰違背與否,是不是要看於閣老的心情?你心情好了,忠良枉死都無妨;你心情不好了,忤逆犯上之徒也是另有隱情。

“如此墻頭草的行徑,到底是你醒過味兒了要伸張正義了,還是純屬瞧著哀家不順眼呢?!”

說著說著,怎麽就碰觸到了她的逆鱗?她是不是早就為此不滿,抓住機會訓斥的?不,這些不重要,現在重要的是他的性命!

於閣老立刻撩袍跪倒,“臣萬死不敢!當初臣……臣……”想說先入為主地認為是個英雄難過美人關的鐵案,還賠上了那麽多條人命,嫌犯被嚴苛對待也是情理之中。話到嘴邊,又慌忙咽了下去。這些心裏話要是說了,那他真就活到頭了。

“日後你對哀家有任何異議,只管與皇上、內閣細說,不要在哀家面前做張做喬廢話連篇。”裴行昭語速變得很慢,語氣變得很冷,“再有,你最好沒參與構陷忠良,否則,今日你說的話,都要刻在你的烏紗帽上,一個字一個字地吞回去。”

於閣老心裏一陣發寒。

裴行昭起身,對皇帝道,“哀家回宮了。”

皇帝連忙起身,“恭送母後。”

裴行昭款步而去。

皇帝落座,目光不善地盯牢於閣老:“你這一陣是中邪了,還是總夢游著來宮裏?”

“臣知罪,請皇上降罪。”

“國有國法,宮有宮規,家有家規。此刻你杵在這兒大放厥詞,要是誰都不搭理你,回到家裏觸犯家規,被你長輩打得半死告假,朕是不是要治你長輩的罪?他們怎麽能無視官員不得用刑這一條律法呢。”

於閣老額頭真冒汗了,“臣真的錯了,知罪了。”

“官員上公堂不得動刑,這才是律法明文標明的,到了別處觸犯規矩,死了也是活該。連這一點都不明白,卻也入閣了,真難為你了!”皇帝越說火氣越大,“你到底把皇室、宮規當什麽了?也罷,有一些嬪妃宮人去皇陵為先帝守陵,卻不了解一應規矩,煩你走一趟,過去指點一番,什麽時候無人出差錯了,你再回來覆命,到那時,估摸著腦子也就清醒了。去吧!”

無人出差錯才能回來?這界限要怎麽定?誰要是存心使絆子,他豈不是要待在皇陵回不來了?於閣老連忙叩頭,“皇上息怒!臣真的知錯了,您不妨從重處罰,罰俸、閉門思過皆可。再者,禮部近來公務頗多……”

“禮部既然有事可忙,你總忙那些著三不到兩的分外事做什麽!”皇帝抄起手邊的茶盞,對著他砸了過去。

茶盞砸歪了於閣老的烏紗帽,部分茶水也在同時溢出,須臾間,燙熱的茶水順著他的額頭滾落。委實狼狽得可以,他卻連擦都不敢擦一下。

“禮部由左侍郎代為執掌,你,”皇帝稍稍一頓,喝道,“滾!”

“臣遵旨。”於閣老連滾帶爬地走了。

皇帝是真的很生氣。上午李江海過來,跟他說了這兩日的事,他就開始擔心了:羅家涉及袍澤冤案,小母後一準兒特別上火,萬一氣狠了病倒了可怎麽辦?——聽說她有不少不輕的傷病。他想表表孝心,一時間也拿不定主意,當下只能讓李江海遞話回去,這些事全由母後做主。

正擔心她肝火太旺傷身呢,於閣老那個該死的混蛋又沒事找茬惹她生氣。上回收賜田的事沒跟他計較,倒真是給他臉了。要不是內閣本就缺了次輔,就該一擼到底,讓那混蛋卷包袱回家種地去。

張閣老等人行禮,齊聲請皇上息怒。

生氣容易,息怒可難。皇帝接茬找補:“聽母後說過,於閣老是姚太傅給朝廷舉薦提攜的‘人才’,張閣老、宋閣老,你們替朕好好兒擬道旨意,代朕去訓斥一番!”語畢起身,往內殿走去,“散了吧!”

張閣老和宋閣老相視一笑,開始著手擬旨。

旨意擬出來,給皇帝過目,皇帝說行,可以傳旨了。

兩位閣老結伴去了姚太傅家中,在外院等著人出來接旨,卻等了好一陣。

宋閣老就納悶兒了:那老頭子是真不想往好路上走了麽?接旨這種事也是能拖拉的?

等見到由仆人用軟轎擡出來的姚太傅,宋閣老便是一楞。

姚太傅坐在軟轎上,面色灰敗,嘴唇緊抿著,額頭上冷汗涔涔,似是在承受著極大的痛苦,身形因此想要蜷縮但竭力保持如常的坐姿,長著老人斑的手死死地抓著軟轎扶手。

兩名錦衣衛神色漠然地跟隨在側,見到兩位閣老,恭敬地行禮,隨後一左一右站定,視線不離姚太傅。

張閣老早知道這老家夥被收拾了,自是不動聲色,擡了擡握著聖旨的手,“有聖諭。”

姚太傅被攙扶著下了軟轎,跪倒在地。

張閣老朗聲宣讀質問數落並存的聖旨。

也不知姚太傅聽沒聽進去,宋閣老一直留心瞧著,就見他身形一直在微微地發抖,手恨不得要摳進四方青石磚裏,卻也是哆哆嗦嗦,根本沒力氣。

聖旨宣讀完畢,姚太傅二話不說,語聲顫巍巍地領旨謝恩,勉力接過聖旨,便眼含哀求地望著張閣老:“首輔大人,能否幫老朽帶句話到壽康宮?姚承祖求見太後娘娘。”

張閣老問:“何故?”

何故?因為他快要疼死了熬死了,要不是顧著臉面,他早已時時刻刻地嘶聲嚎叫了。而這般境地,是裴行昭搗的鬼。這是實話,卻是不能說的,無證可查,便是汙蔑太後,好端端又給自己加一條罪。他沈吟著,找著由頭。

張閣老提點道:“有人想見太後,問原由,說了幾個人名,太後當日就見了。”

“……”姚太傅又沈吟良久,終究是囁嚅著說了兩個名字,“陸麒、楊楚成。”

張閣老目光中閃過刀鋒般的寒意。

宋閣老聳然一驚。

張閣老道:“我會將話帶到,太後見與不見,何時見,煩太傅等候回話。”

“是,多謝首輔,多謝了。”

兩位閣老回宮覆命,姚太傅的請求,二人沒瞞皇帝,照實說了。

皇帝只覺頭大,困惑地望著兩個臣子,“這意思是不是說,太傅也摻和過構陷忠良的事兒?”

明擺著的事兒,兩個人自是默認。

“他什麽樣子?還是提出恢覆殉葬制那日的張狂德行麽?”

“那倒沒有,安分了不少。”

皇帝犯了會兒愁才道:“罷了,朕去告知母後。”

兩個人就不明白了:皇上這是唱哪出呢?有什麽好發愁的?

一刻鐘之後,皇帝和馮琛各捧著一堆大大小小的錦匣進了壽康宮書房。

裴行昭奇怪地看著他們,“是什麽?”

“回母後,”皇帝陪著笑,自顧自一股腦放到一張茶幾上,“全是清心去火養肝明目的藥材補品,您可千萬得用。”

清心去火養肝?裴行昭眼裏有了笑意,“李江海一直給哀家打理著膳食,有這些。”

“朕帶來的更好,是朕庫房和藥膳局最好的。”皇帝笑道。

“……”裴行昭還是不懂,“莫不是哀家病了卻不自知?”

“沒有沒有,防患於未然。”

“到底怎麽回事?都說聖心難猜,可這種事也要人猜,就沒必要了吧?”

皇帝咳了一聲,“這不是總出讓您動肝火的事兒麽?朕無能,不能幫母後分憂,也只有略盡孝心,以求您身體康健,長命百歲。”

裴行昭這才明白,敢情他是怕她氣得病倒。再想想他不願自己出宮,一說就是怕路上出岔子,便進一步明白,他比她自己還怕她死。

她把玩著手裏還沒蘸墨的筆,徐徐笑開來,“皇上一番孝心,哀家承情。只是真不用擔心,哀家不至於那麽經不起事兒。”

“那太好了。”皇帝瞧著她氣色如常,確然沒有病態,老大欣慰地笑了笑,走到書案前,期期艾艾地道,“還有個事兒,朕得跟您說。”

“說。”

皇帝說了姚太傅求見的事,猶豫了一下,還是把那兩個人名說了。

“太傅大人啊,”裴行昭琢磨了一下,“過幾日再說吧。”說著指一指案上的折子,“總忙些有的沒的,批閱折子便慢了些,皇上要是得空批閱,哀家倒是能盡快見他。”

“不著急。”皇帝立刻道,“見一個行差踏錯的臣子而已,再過幾個月都可以。”他才不要批閱那些關乎軍兵固防百姓生計的折子,“您真不用著急,大可歇息一兩日再處理朝政。要是放到朕那兒,也是得請示過您再批示,就別繞那個彎兒了,您說是不是?”

“那就委屈太傅多等幾日了。”實際是熬著姚太傅。

“晾他一半年都是應當,母後千萬不要掛懷。那朕就不耽誤您了,明日再來請安。”皇帝說著,拱手行禮,離開前還叮囑,“這些藥材補品真的都是珍品,母後好歹用一些,熬湯入菜都成。”

裴行昭說好。

等皇弟走遠了,侍候在書房的李江海、阿嫵、阿蠻都笑起來。

裴行昭看著那一堆盒子,也沒轍地笑了。

李江海走過去,逐一查看後,眼巴巴地請示道:“的確都是最好的,奴才去找老鄭太醫,讓他再給您開些去火養肝的藥膳?”

“……行啊,隨你們折騰就是了。”裴行昭撓了撓額角,“都拿出去,用藥膳之前,先讓哀家清凈點兒。”

“是!”李江海只註重結果,不介意她態度裏的勉強,喜滋滋地抱著一堆匣子走了。

阿嫵和阿蠻又是一通笑。

過了會兒,阿蠻和裴行昭說起宋閣老:“瞧著您和皇上的意思,應該是真要擡舉宋閣老為次輔了吧?”

“對。你覺著不妥?”

阿蠻道:“不是不妥,是只知道他極善鉆營,最懂得察言觀色,實打實的功績實在是少,還不如裴家二老爺呢。”

裴行昭和聲解釋給她聽:“哀家、皇上甚至張閣老的性情,有時候挺得罪官員的。要用的就是宋閣老處事極為圓滑這一點,遇到上下矛盾太大的情形,他可以在中間和稀泥,說服不少官員遵從上意。官員都有自己的價值所在,宋閣老的價值就是圓滑、效忠皇權,交給他什麽差事,不論怎樣他都能辦妥。”

宋家只眼下,便有太皇太後、貴太妃、賢妃三位外人聽起來分量很重的帝王後妃,沒有不忠於皇權的餘地。然而可笑的是——“宮裏這三位,都沒本事幫宋家,比如賞賜綢緞的事,根本是給宋家添亂。”阿蠻笑道。

裴行昭莞爾,“誰說不是呢。”

阿蠻又道:“瞧著賢妃的做派倒與那二位大相徑庭,有時候瞧著根本是賭氣較勁,是什麽緣故?”

這事情,阿嫵很清楚,便將話接了過去,“賢妃不過是為雙親不甘心。賢妃的父親當初高中榜眼,在翰林院行走,學問上文采斐然,處事也頗有章法。

“後來宋老太爺病故,他守孝,過了孝期,又被太皇太後、宋老夫人找轍拘在了家裏,之後多年,只能打理些庶務。

“這也罷了,好不容易撫養成人的掌上明珠,又被送進東宮,在太皇太後眼皮子底下過活,心裏得是個什麽滋味?賢妃又豈能不意難平?”

“這是什麽緣故?”阿蠻睜大眼睛,“賢妃生父是庶出?”

阿嫵點了點頭。

裴行昭道:“宋老夫人跟裴老夫人應該很聊得來。”頓了頓,又道,“宋閣老想上位,先把耽誤的人才交出來再說。你們記得提醒我,得空了讓皇帝敲打他一番。”

二人稱是。

周身疼得撕心裂肺的羅大老爺醒來時,對上的是哭得雙眼通紅的羅大太太,費了些時間才弄清楚,自己竟已身在詔獄。

詔獄是什麽所在?

饒是骨頭最硬的英雄漢,出去時都得褪一層皮,沒個一半年是恢覆不過來的。以他這身板兒,這裏的錦衣衛捎帶著對他動動手,他都撐不了多久。

羅大太太說了裴行昭的意思。

羅大老爺痛定思痛,再無二話,掙紮著爬到備有筆墨紙硯的桌前,醞釀措辭,準備書寫口供。要提筆時,發現妻子站在一邊,還有猶豫之色,他不由惱怒,“杵著做什麽?不是要你也寫麽?”

“是,是要我也寫。”羅大太太微聲道,“只是,怎麽個寫法?寫哪些事?”

“寫哪些事?”羅大老爺恨不得甩她一耳刮子,“還有你挑挑揀揀的餘地?你是不是瞧著我死的慢?嫌你自個兒死的慢?”

“你別急,”羅大太太仍舊微聲道,“我是要問你,那位的事也要寫麽?要是寫了,落得個兩頭一起懲戒我們可怎麽辦?那位可不是我們的親戚,萬一聽到風聲,派人來這兒把我們滅口也未可知。”

羅大老爺滿腔火氣,卻也不得不壓低了聲音,“黛薇、紅柳、付雲橋都說出來了,宮裏那位怕是早就把我們查的底兒掉了,再有所保留,便是掩耳盜鈴,只讓她覺得可笑亦可憎!把我們關到詔獄是什麽用意,你還不明白?她不在乎是不是親戚,不在乎因為親戚的事兒顏面受損。你是豬腦子不成!?”

羅大太太顧不上被他責罵的惱火,只說重點:“我犯嘀咕的是那位,那位就是好開罪的?介入官場至今,足足十多年了。”

“那位在別院被三親六故磨煩得狼狽不堪,產業的大頭都被抄沒了,能不能回到朝堂都不好說。”羅大老爺用盡所有的忍耐,克制著不發作,“我們趕緊知道什麽說什麽,也算是對宮裏那位將功補過了,女兒外孫女聽到消息,一定會為我們求情,好歹能活。”

他到此刻,並不知道他的兒女已經服下送命的藥,也做夢都想不到,正是他的女兒最先把羅家抖落出來的。

羅大太太想想夫君被責打時那個恐怖的情形,再看看他此刻的遍體鱗傷,也就沒了那一分疑慮,在他對面坐下,到底是忍不住嘀咕:“你怕了那位多年,局勢一下子逆轉,我怎麽轉得過彎兒來?宮裏那位這樣行事,誰知道皇上朝臣會不會不滿,就此難為她?這說到底,女子攝政,到底有多少人是心甘情願接受的?前幾日是那位受挫,今日保不齊就是她。”

到這會兒還說這些廢話,羅大老爺只恨,裴行昭責打的為什麽不是她,“你要是再犯蠢,就給我找獄卒,換到別的牢房去,省得我氣急了先把你宰了!”

羅大太太徹底消停了,再不敢吭聲。

翌日上午,羅氏夫婦的親筆供詞送到了裴行昭面前。

裴行昭扔給阿嫵,“你瞧瞧,揀重要的說給我聽。”

阿嫵稱是,凝神看完兩份證供,見內容大同小異,只是羅大太太等於是把大白話寫到紙上,便多用了些紙張。

總結歸納之後,她稟道:“黛薇、紅柳是他們當初從小丫鬟裏挑選出來的,放在別院,請了專人教禮儀才藝,本是想尋機送到裴府,斷了長房子嗣。

“付雲橋籌謀除掉陸、楊二位之際,沒有適合的女子,命羅家物色,他們便將黛薇、紅柳派上了用場,各許了她們黃金三千兩。

“兩女子後來不是自盡,是被用了迷藥掛到繩索上的,為的是杜絕後患,斬草除根。

“裴行浩想尚公主、娶陸氏女以及設局算計您,是他們通過靜一慫恿;

“這些事,裴榮與兩個兒子都知情,羅家不寬裕,裴榮先後接濟過他們幾千兩銀子。

“羅大老爺比付雲橋年長,年輕時不曾共事卻屢次碰面,印象很深,重遇當即便記起來了。

“裴行浩之所以會被輕易慫恿,也是付雲橋與之相見長談之後,才相信走捷徑只要成功一次便能飛黃騰達——付雲橋口才了得。

“羅家為長公主效力五年左右,但職權有限,只是幫她摸五城兵馬司各首腦的底細、經辦的差事。”

“付雲橋是四年前露面,在京城遮人耳目地盤桓了兩年多,便如當年一樣失去蹤跡,長公主回京這一陣,不曾吩咐羅家什麽事,他們留心打探,也沒發現付雲橋的蹤跡。”

裴行昭聽完,思忖一陣,問:“長公主那邊,沒有異象?”

阿嫵知道她所指何事,回道:“一直盯著,沒發現生面孔進門。長公主傳出去很多信函,這方面她做足了工夫,我們要是攔截便會被察覺。”

“不用攔,只管由著她招攬舊部、人才到身邊。”裴行昭用下巴點了點供詞,“拿去養心殿,請皇上過目,告訴他,我的意思是,請皇上落力核實,秉公處理。”

皇帝收下兩份供詞,斟酌了半晌,命馮琛來回話:“皇上瞧了,大為光火,相信若非屬實,誰也不會攬那些事上身。皇上自然是由衷願意秉承太後心意,秉公辦理,只是,律法之外是人情,羅家到底是您母族的姻親,便想問太後娘娘,是否能開恩,從輕處置?”

律法之外是人情?去他爹的吧。裴行昭腹誹著,淡聲道:“哀家說了,請皇上秉公辦理。正因羅家是裴家姻親,觸犯刑法才不可寬恕,不罪加一等已是天恩浩蕩。”

馮琛本就是替皇帝來討個準話,聞言便有數了,行禮回了養心殿。

皇帝這才著手核實供詞,命刑部抽出人手與錦衣衛一起訊問羅氏夫婦。

當然,太後、皇帝立場一致了,並不代表能殃及長公主:付雲橋跟個幽魂似的,沒見過、遺忘他的是絕大多數,眼下又找不到他,說他是奉長公主之命構陷忠良是不能成立的。長公主又不傻,根本不會承認。

那麽,按章程便要緝拿付雲橋。當年熟識此人又擅畫的官員,主動描摹了他年輕時的畫像,再通過羅大老爺對一些細節的糾正做出調整,完成了隨公文張貼的畫像,之後自有專人數以百計千計的臨摹。

與此同時,是羅家男丁相繼入獄,婦孺留在家裏由官兵看守。裴榮及兩子亦鋃鐺入獄,而這父子三人的事比較有意思:在入獄前一天,裴家宗族開了祠堂,已正式將他們逐出裴氏一族,理由是貪墨族裏財產,意圖謀害裴顯。

裴行昭聽說後不由一笑。裴顯是活生生的演繹著趕鴨子上架,應付的不算漂亮,但也過得去了。

羅家和被逐出宗族的父子三個,在京城真沒什麽斤兩,但是因著與裴行昭的淵源,因著之前自盡前承認參與打壓迫害忠良的崔老太爺,引發了朝野不顯痕跡的震動。

如果以前人們只是猜測裴行昭會找後賬,那麽目前她的居心已是昭然若揭,最重要的是,皇帝完全讚同,目前以張閣老宋閣老為首的內閣也讚同。

心中無鬼的官員更添三分坦蕩,在朝堂上說話的中氣都更足;心裏有鬼的則是明裏若無其事,暗地裏惶惶不可終日——要知道,小太後對親戚都毫不容情,比起她三叔的岳家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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